《一同奔跑的人》講述瞭男孩被一條陌生的拉布拉多牽著,跑遍耶路撒冷的大街小巷,尋找它的主人。原來主人是個和他同年的女孩,修女說她像個天使,警察卻咬定她買瞭毒品。他必須找到她,因為她肯定身處險境,而且,請原諒情竇初開的十六歲吧,他好像愛上這個素昧平生的女孩瞭……
大衛·格羅斯曼,1954年生於耶路撒冷,當代最負盛名的以色列作傢之一。著有《羔羊的微笑》《證之於:愛》《私密語法手冊》《直到大地盡頭》等。他拿遍以色列各種文學奬項,並在歐美廣受肯定,贏得保羅·奧斯特、揚·馬特爾、科爾姆·托賓等作傢的稱贊。
他是著名的和平主義者,多年來與阿摩司·奧茲等人協力促進巴以和平。他的一個兒子在巴以衝突中死去,但他依然堅守和平立場。
格羅斯曼的這部小說喚起瞭少年的自尊和自恨,把那些青蔥特質書寫得淋灕盡緻。
——美國《紐約客》
格羅斯曼是寫孩子的聖手:他能完美潛入一個女孩的內心,當她在理發店鏡子前眼睜睜看著自己頭發被剃光;他能精確捕捉一個男孩的恐懼,當他被幾個阿飛欺負,不知道自己敢不敢還手。
——英國《衛報》
1 “我的影子和我一起上路”
2 “像一隻瘋狂的小鳥”
3 “我像瞎子一樣在你後麵走”
4 “一顆星豈敢獨行”
5 “親愛的,我已經問過所有流浪漢”
6 “像你一樣,當你張開翅膀的時候”
“我的影子和我一起上路”
大街上,一隻狗在狂奔,身後跟著一個男孩子。一根長長的繩子連著男孩子和狗。那根繩子不斷地纏繞過往的行人,引來他們的憤怒和責罵。男孩子不停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他一邊道歉,一邊對狗大喊:“停下!停下!”可是那隻狗根本不聽他的,繼續奔跑。
狗在前麵飛奔,穿過車來車往的公路,闖過一個個紅色信號燈。它金色的皮毛在過往行人密集的大腿之間穿來穿去,在男孩兒眼前時隱時現,似乎在尋找著什麼秘密。“慢點。”男孩兒大聲喊道。他想,要是知道狗叫什麼名字就好瞭,喊它的名字,它會停下來,至少可以跑得慢一點。但是他深深感覺到,即便如此,這隻狗還是會繼續跑,哪怕繩子把它的脖子勒到幾乎窒息,它也還會繼續跑下去,直到到達它要去的地方。一旦到達目的地,它一定會離開我。
這一切發生得都那麼不閤時宜。男孩子阿薩夫身體在前麵奔跑,思緒卻在後麵糾結。他不願意去想,他必須集中精力跟著狗跑。他感覺到思緒好像一串叮當作響的鐵皮盒子牽扯著自己。父母遠行是這串鐵皮盒子中的一個。此刻,他們正在大西洋上空,這是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飛行。為什麼一定要這個時候突然去旅行呢?他的姐姐是另外一個鐵皮盒子,他簡直害怕去想她,因為凡是她的事情都隻有麻煩。還有一些鐵皮盒子,大大小小,在他腦海裏相互碰撞。最後一個鐵皮盒子已經拖在後麵兩個星期瞭,鐵皮盒子的聲音讓他抓狂,它似乎一遍一遍重復著,“必須愛上達菲,不要再等瞭”,“必須愛上達菲,不要再等瞭”。阿薩夫知道,他必須稍稍停一會兒,把這些讓人抓狂的盒子整理一下。可是,那隻狗卻有它自己另外的計劃。
見鬼!辦公室的門被打開的那一刻,阿薩夫幾乎決定要愛上達菲瞭。他感到自己終於降服瞭內心深處那股拒絕愛情的魔力。正是那股魔力,一直悄聲對自己說:“那個達菲,她不適閤你。她那麼饒舌,總是在說彆人的壞話,特彆是說你的壞話。你有什麼必要一晚又一晚地繼續這種愚蠢的錶演呢。”就在他幾乎成功地壓製住這些讓他心煩意亂的聲音的時刻,辦公室的門打開瞭,有人喊他去看一隻狗。最近一個星期,每天早上八點到下午四點,他一直坐在這間辦公室。站在門口的是達努赫,市政府獸醫處副主任,算是父親的一個朋友吧,一個身材瘦瘦皮膚黝黑的男人。是他給阿薩夫安排瞭整個八月份的工作。達努赫對他說,彆閑待著瞭,跟我下去到狗捨。
終於有事情給他做瞭。
達努赫一邊快步往前走,一邊嚮他講一隻狗的情況。阿薩夫沒有仔細聽。通常情況下,從一種場景走進另一種場景,他需要幾秒鍾適應時間。他跟在達努赫身後,穿過市政府走廊。走廊裏,有人在繳水費,有人在繳市政稅,還有人在告發鄰居無證私建陽颱。阿薩夫跟著達努赫,走下應急樓梯來到後院,盤算著怎樣消除內心對達菲的最後一點排斥,晚上該怎樣對羅伊說。羅伊一直要求他彆再猶猶豫豫,要像個男子漢一樣。遠遠的,他聽到一隻狗在狂叫。一般來說,狗的叫聲是一呼百應的,叫聲有時候會打斷他的美夢。可奇怪的是,現在隻有一隻狗在狂叫。達努赫打開柵欄門走進去,對阿薩夫說瞭些什麼。然後打開第二道門,做個手勢讓阿薩夫走進狗籠之間狹窄的通道。
不可能誤會,不可能認為達努赫領阿薩夫是來看另外一隻狗的。盡管那裏關著八九隻,每一隻關在各自的籠子裏,但那裏似乎真的隻有一隻狗,其他狗都悄無聲息,智障殘疾。這隻狗不是特彆大,但是體格強壯,野性十足。然而,它的眼神卻十分絕望。這種眼神,阿薩夫從來沒有在其他狗的眼睛裏看到過。它一次次用身體撞嚮狗籠的鐵網,整個一排狗籠隨之抖動,隨後它發齣令人毛骨悚然的高聲吼叫,叫聲中帶著高傲和悲哀。其他狗或站或臥,沉默而驚恐,甚至有些敬畏地注視著它。阿薩夫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如果看到人類有這樣的舉動,他應該馬上走上前去幫助他,或者立刻離開那裏,讓他獨自消化他的痛苦。
在這隻狗瘋狂吼叫和衝撞狗籠的短暫間隙,達努赫輕聲迅速地說,一個城管前天在市中心锡安廣場附近發現它,衛生防疫的最初以為它處在狂犬病初期,但是後來沒有發現任何癥狀,除瞭有點外傷有點髒之外,身體狀況良好。阿薩夫注意到,達努赫是用嘴角在說話,似乎害怕這隻狗聽到是在談論它。“已經四十八小時瞭,一直這樣,”達努赫輕聲說,“電池還有用完的時候呢,可它是個動物,不是嗎?”他接著說,“這不是普通的街邊野狗。”那隻狗瞥瞭他一眼,他全身一陣緊張。
“可它是誰傢的呢?”阿薩夫問道,同時身體嚮後一縮,因為那隻狗又用身體衝撞鐵網,整個狗籠一陣顫動。“問題就在這裏,”達努赫鼻子哼瞭一聲,“這個你必須找到。”“我怎麼找?”阿薩夫睏惑瞭,“我去哪兒找?”達努赫說,等這隻狗安靜下來之後,我們問它。阿薩夫看著他,沒有聽懂。達努赫接著說,很簡單,通常遇到這種情況我們都是這麼做的:給狗拴上繩子,任它在前麵跑,人跟在後麵,過上一兩個小時,它自己就會把你帶到主人那裏,準沒錯。
阿薩夫覺得他在開玩笑,誰聽說過這樣的事。可是達努赫從口袋裏掏齣一張摺好的紙,對他說,重要的是,在把狗交給主人之前,一定要讓他在這張錶格上簽字,76號錶格。把它放在口袋裏,阿薩夫,記住彆弄丟,我看你有點馬虎。你還要嚮他,嚮尊敬的狗主人解釋,他須繳納一百五十塊錢罰款,不交罰款要上法庭。他必須繳,第一,他疏於看護自己的狗,繳瞭罰款下次他會記取教訓,第二,也算是為他給市政府帶來麻煩、浪費市政府人力而做的“一點點”(達努赫一字一頓說齣這三個字)補償!他拍拍阿薩夫的肩膀說,找到狗主人之後,他阿薩夫可以迴到他在水務處的辦公室,繼續在那裏無所事事,過完他的大假,由納稅人買單。
“但是我怎麼……”阿薩夫不同意,“你看它……它好像瘋瞭……”
就在這時,怪事發生瞭:那隻狗聽到阿薩夫的聲音,突然站住不動瞭。它停止在狗籠裏跑動。慢慢靠近鐵網,注視著阿薩夫。它身體兩側的肋骨仍然因為氣喘籲籲而上下起伏,但顯然它的動作慢瞭下來,眼神也暗淡下來,而且很專注。它把頭轉嚮一側,似乎能更好地傾聽阿薩夫在說什麼。阿薩夫覺得他現在應該張開嘴,用人類語言大聲告訴它:你簡直瘋瞭。
狗伸開四腿,趴在地上,低下頭,兩條前腿不停地在鐵網圍欄下麵做刨土的動作,喉嚨裏發齣新的輕柔而細弱的聲音,像小動物或者小孩子在哭泣。
阿薩夫從鐵網圍欄的另一側對著它彎下腰,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連一貫不苟言笑、本來不熱心給阿薩夫安排工作的達努赫,看到阿薩夫注視著狗的雙腿低下身去,也露齣瞭淺淺的笑容。阿薩夫看著那隻狗,靜靜地對它說話。“你是誰傢的?”他說,“你怎麼瞭?為什麼這麼狂躁?”他說得很慢,留下迴答的時間。他沒有太長時間盯著狗的眼睛,以免它不安。他知道對狗說話和與狗交談的區彆是什麼,姐姐萊麗的男朋友教過他。狗急速喘著氣,伏下身子。此刻,它第一次看上去顯得有些疲憊和虛弱,似乎比先前小瞭一些。狗捨終於安靜下來,其他狗開始在籠子裏麵踱步,恢復瞭正常活動。阿薩夫從網洞伸進一根手指,輕輕摸摸那隻狗的頭。狗不搖不動。阿薩夫用手指撫摸狗身上一縷縷粘結在一起、骯髒不堪的皮毛。狗迅速激動地不停抽泣,似乎極力想嚮彆人訴說些什麼,它已經無法繼續在心裏保留。它鮮紅的舌頭在顫抖,眼睛睜得大大的,傳達齣豐富內容。
正是由於這樣一種情景,阿薩夫纔不再與達努赫爭辯什麼。達努赫趕緊利用狗安靜下來的功夫,進到狗捨裏,在埋藏在厚厚皮毛下麵的項圈上拴瞭一根長長的繩子。
“好啦,帶它走吧,”達努赫命令道,“現在它會帶著你走的,像個小寶寶一樣。”狗突然站起身,走齣狗捨,嚇得達努赫後退一步。它似乎抖掉瞭身上的疲倦和依戀,然後以全新的眼神左顧右盼,嗅一嗅空氣,聽一聽遠方的聲音。“現在你們兩個相互適應瞭”,達努赫試圖說服阿薩夫和他自己,“跟它在城裏轉的時候,注意安全,我答應過你爸爸。”最後幾個字在喉嚨裏聲音越來越小。
現在,狗已經全神貫注,準備上路瞭。它的臉部十分硬朗,一瞬間,似乎有狼一般的錶情。“聽著,”達努赫稍微有點後悔,“讓你帶它去沒問題吧?”阿薩夫沒有迴答,隻是吃驚地注視著這隻即將奔嚮自由的狗身上發生的變化。達努赫再一次拍瞭拍阿薩夫的肩膀:“你是個大小夥子,你看,比我高,比我壯。你能管住它,對吧?”
阿薩夫想問,如果這隻狗沒有帶他到主人那裏他該怎麼辦,他要跟在狗後麵跑到什麼時候(桌子抽屜裏還有三個午餐三明治等著他呢),要是狗和他的主人有矛盾不打算迴到主人傢裏怎麼辦。
這些問題阿薩夫當時都沒有問,後來也沒有問。阿薩夫當天沒有見到達努赫,後來也沒有見到他。有時候,一件事就那樣輕易地做瞭,可是它卻産生瞭無窮無盡的後果。阿薩夫的生活就是這樣。
阿薩夫把繩子的一頭套在手上。狗猛力從原地躍起,拖著阿薩夫嚮前奔跑。達努赫驚慌地揮揮手,跟著被拖的阿薩夫嚮前走瞭幾步,隨後又跟著跑起來。這一切,毫無效果。阿薩夫已經在市政府的院子裏飛起來,越過樓梯,衝嚮大街,然後繞過停放的汽車、垃圾箱、行人,奔跑,奔跑……
一條大尾巴在眼前掃來掃去,穿過人群,穿過汽車。阿薩夫跟在後麵,跟著那條大尾巴。狗時時停下來,低下頭,聞一聞,然後轉嚮另一條街道,繼續奔跑。看來,它知道到底要去哪裏。這樣的話,阿薩夫有希望很快停下來,不再奔跑。狗會找到它的傢,阿薩夫會在那裏把它交給它的主人,謝天謝地,結束瞭。可是,阿薩夫一邊跑一邊想,如果狗主人不想交罰金怎麼辦。阿薩夫會告訴他,先生,我的職責不允許我在這種情況下有任何靈活性。你要麼交罰款,要麼去法庭!那個人會討價還價,但阿薩夫也會態度堅決,決不妥協。他一邊跑一邊在心裏默默念叨,自己給自己打氣。他知道這沒什麼用,每次爭論,他從不占上風,最後他總覺得舉手投降好過固執己見。恰恰因此,在達菲·卡普蘭這件事上,他一晚又一晚嚮羅伊投降,隻是不想固執己見而已。他很在意高挑單薄的達菲會怎麼想,恨自己太軟弱。
他發現有個高個子、濃眉毛、戴白色廚師帽的男人在問他問題。阿薩夫看著他,有點茫然。他仿佛看到達菲清晰的麵孔,帶著一貫的嘲笑錶情和忽閃忽閃的長睫毛,她的麵孔與另外一張肥大的帶著怒氣的麵孔迅速重疊在一起。阿薩夫一陣驚慌。他看到對麵有一個狹窄的房間,那房間好像是在牆上鑿齣來的一樣,裏麵有一個燃燒的火爐。狗不知什麼原因決定停在這個小比薩店旁邊。比薩店老闆從櫃颱後麵探齣身子,問阿薩夫關於另一個女孩子的事,問瞭兩遍,也許三遍。“她在哪兒?”他問,“好久沒看到她,已經有一個月瞭。”阿薩夫小心翼翼地左右看看,看比薩店老闆是不是在和彆人說話。但是周圍沒有彆人,比薩店老闆是在和他說話,想知道他的姐妹或者女朋友的事情。阿薩夫尷尬地啊啊幾聲,不知該說什麼。在市政府工作這一星期的經驗告訴他,在市中心工作的人,有時候各自帶著自己的說話習慣和風格,也有一種奇怪的幽默感。也許因為經常與形形色色的客戶打交道的原因,因為與來自各個國傢的遊客打交道的原因,他們說話時往往有點舞颱的味道,說話時不看對方,倒像是對颱下的觀眾說話。他想躲開那裏,繼續跟著狗跑路。但是那隻狗卻坐下來,兩眼充滿希望地看著比薩店老闆,舌頭伸齣老長。老闆友好地對它吹個口哨,似乎他們是老相識,然後用一個飛快的籃球動作從背後扔給那隻狗一塊黃奶酪。狗在空中叼住,吞瞭下去。
接著是第二塊,第三塊……
比薩店老闆長著兩道像野生灌木一樣的眉毛,讓阿薩夫感到不安。那人說,他從沒有見過這麼飢餓的母狗。“母狗?”阿薩夫吃驚地小聲問。到現在為止,他還不知道這是隻母狗。他以為它是一隻超級狗,它的速度,它的力量,它的堅強。在瘋狂奔跑中,阿薩夫憤怒而睏惑,偶爾也有些享受,似乎自己和這隻狗成瞭一個團隊,一個默契的團隊。可是現在,他覺得更奇怪瞭,原來自己跟在一母狗身後奔跑啊。
比薩店老闆兩道眉毛鎖在一起,帶著懷疑的眼神上下打量阿薩夫,問道:“怎麼,她決定讓你到她那裏去?”一邊說,一邊開始在空中鏇轉那個用薄麵團做成的飛盤,很專業地一扔一接,一扔一接。阿薩夫做瞭個模棱兩可的迴答,介於是和不是之間。他不想撒謊。比薩店老闆繼續在麵團上塗抹番茄醬,然後撒上橄欖、洋蔥、蘑菇、芝麻和香葉,盡管除瞭阿薩夫之外沒有看到彆的顧客。他不時看也不看地嚮阿薩夫身後扔去小塊奶酪。那隻母狗—剛纔還以為是公狗—在空中接住奶酪,似乎事先知道他會這麼做。
阿薩夫站在那裏吃驚地注視著他們倆和諧地舞動著。他極力想弄明白,自己在那裏在做什麼,在等待什麼。他腦海裏閃過要問這比薩店老闆的問題,關於那個帶著母狗來過這裏的年輕姑娘的情況。但是他想到的任何一個問題,聽上去都有點荒唐,都必須做一番復雜的解釋纔可以,因為這關係到尋找失蹤寵物狗主人的方法,關係到他假期在市政府的工作。阿薩夫終於開始理解他這個任務的復雜性瞭,因為他要在街上嚮每一個人提問,問他是否認識狗的主人。這是他工作的一部分嗎?他怎麼會在達努赫派他這麼一個差事的時候欣然同意沒有反對呢?他腦海裏飛速閃過他們在狗捨時本應該對達努赫提齣的問題,像一個語言犀利甚至有點傲氣的律師一樣,找到無數理由把這項無法完成的任務推掉。可那個時候,他像以往遇到這種情況時一樣,稍稍蜷縮身體,頭埋在寬大的肩膀裏,一言不發。
擠壓到心裏的大大小小的所有憤怒混閤在一起,像火焰一樣從內心深處爆發,變成對羅伊的仇恨。是羅伊說服阿薩夫今晚四個人一起齣去,不知道這是第幾次瞭。羅伊還對他解釋說,慢慢地,他阿薩夫會發現達菲是多麼適閤他,不論是內心還是外錶。他羅伊就是那麼說的。他眼睛一眨不眨地長時間看著阿薩夫,那眼光,你碰上不得不投降。阿薩夫看到羅伊雙眼圍繞瞳孔有一圈淡淡的金黃色,帶有嘲笑意味。阿薩夫沮喪地覺得,他們的友誼這幾年來有點變瞭味兒,但是怎麼定義這種味兒呢。他心裏一陣驚慌,似乎什麼東西咬瞭他一下。他答應今晚還要來。羅伊那天拍著他的肩膀說:“我喜歡你,哥們兒。”阿薩夫離開他的時候心裏想,真希望自己有勇氣摺迴去,把“自己內心世界”真實的一麵展示給羅伊。羅伊想要的,就是希望阿薩夫和達菲在一起時跟他和梅塔爾在一起時一樣親密。在路上,羅伊和梅塔爾走兩步便親吻一下。而阿薩夫和達菲卻總是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後,相互間有些厭惡。
“你怎麼啦?”比薩店老闆生氣瞭,“和你說話呢!”
阿薩夫看到,比薩餅已經打好包,裝在一個白色硬紙盒裏,切成八塊。比薩店老闆強調瞭一句,似乎他不願意多說話:“看好瞭,和平常一樣:兩塊蘑菇的,一塊玉米的,兩塊原味的,兩塊橄欖的,一塊洋蔥的。走快點,趁熱送到,四十塊錢。”
“送到哪兒?”阿薩夫小聲問道。
“你沒有騎車?”老闆吃驚地,“你姐姐,她把這個放在托架上。你怎麼拿呢?先拿錢來!”他嚮阿薩夫伸齣長長的手臂。阿薩夫嚇一跳,連忙把手伸進口袋。他突然怒火中燒:父母走之前給他留下瞭足夠的錢,但是他已經給自己的花費做瞭詳細計劃,每天的午餐他都是到市政府的小餐廳湊閤,省下錢想再買一個佳能鏡頭,父母答應從美國給他帶迴來。現在這筆預算外開支讓他十分生氣,簡直火冒三丈。但是他沒有彆的辦法,很顯然,那個比薩餅是特意為他準備的,也就是說,特意為牽這隻狗來的人準備的。要不是因為阿薩夫當時十分惱火,他肯定會問,這隻狗的主人到底是誰。但是由於他太生氣瞭,或者說由於他就是那樣的性格,從來都是彆人為他立規矩,彆人替他決定該乾什麼不該乾什麼,所以他什麼也沒有問,付過錢,飛快地轉過身去。他這一轉身,意味著他對損失那點錢不再計較。那隻狗不管他情緒好與壞,又繼續衝瞭齣去,牽狗繩被拉到最大長度,阿薩夫一邊叫喊一邊跟在後麵猛跑。他一隻手拿著大比薩餅盒,另一隻手牽著狗繩,全神貫注地保持身體平衡。幸運的是,高舉比薩餅盒的手沒有碰到行人身上。他知道,在這件事上,沒有任何選擇,他現在與卡通片裏的送餐員絲毫不差,隻不過比薩餅的香味真的正從盒子裏飄齣來。阿薩夫從早晨到現在隻吃瞭一個三明治。他完全有權利從舉過頭頂的盒子裏拿齣比薩餅吃,因為那是他齣錢買的,每個蘑菇每個橄欖都是他齣的錢。但是,從另外一方麵來說,他又覺得這餅根本不是他的,某種意義上說,是另外一個人買瞭它,是給另外一個人的,而他們兩人並不認識。
就這樣,手裏托著比薩餅,阿薩夫在那個上午穿大街走小巷,走過瞭一個個紅燈綠燈。他從來沒有在街上這樣跑過,從來沒有一下子違犯這麼多法律。四周都是喇叭聲、謾罵聲和叫喊聲,但是聽多瞭,他已經不在乎。慢慢地,他不再那麼生氣,因為沒有想到的是,他現在更自由,不用坐在辦公室裏發呆,無所事事,令人窒息。在外麵,他擺脫瞭幾天來纏在身上的大大小小的麻煩,就像一顆流星,衝破軌道,劃過太空,留下一道長長的光芒。又過一會兒,阿薩夫什麼都不想瞭,周圍一切都是靜悄悄的,他隻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呼吸聲和心跳聲。盡管他本性不喜歡冒險,但是現在卻越來越享受這種新鮮的神秘的感覺,嚮著未知的前方奔跑的感覺。他的心,像一隻充滿氣體、彈性十足的籃球,狂跳不已。但願,但願這一切不要結束。
在阿薩夫見到那隻狗一個月之前,確切說,在三十一天之前,在耶路撒冷城邊的山榖中一條不寬的公路上,從公共汽車上下來一個姑娘。姑娘不大,看上去十分疲憊,黑色鬈發幾乎遮滿姑娘的麵孔。她走下颱階,身上的巨大背包幾乎把她壓垮。司機小心地問她要不要幫忙,姑娘一抖,身體縮瞭縮,咬緊嘴唇,搖搖頭說:不。
下車後,姑娘站在空蕩蕩的車站,目送公共汽車遠去,直到消失在彎彎麯麯的公路盡頭。她站在那裏幾乎沒有動,左看看,右看看,午後的陽光照在她一隻耳朵上的藍色大耳環上,一閃一閃。
車站旁邊有一隻生銹的汽油桶,滿身是洞。一塊褪瞭色的硬紙闆掛在左邊電綫杆上,上麵寫著“去往薩莉和莫迪的婚禮”,箭頭卻指嚮天空。姑娘最後一次左右看瞭看,一個人都沒有,也沒有汽車經過。姑娘來迴踱幾步,繞到車站後麵,嚮山榖下眺望。她的頭沒有轉動,眼睛卻左顧右盼,欣賞山下的風景。
如果這時有人看到她,一定以為姑娘是來郊遊的,她的確想給人這種印象。但是,如果有汽車經過那裏,司機肯定會感到驚訝,姑娘單身一人,掉下山榖可怎麼辦呢?也許他會十分睏惑,為什麼姑娘單獨一個人中午齣來到離市區不遠的山榖郊遊,卻帶著那麼大的一個背包,倒像是齣門遠行的樣子。但是,那裏沒有汽車經過,山榖裏也沒有人。姑娘踩著黃色的芥子花,穿過燙手的岩石嚮山下走去,消失在茂密的黃連樹和地榆樹叢中。
姑娘走得很快,由於樹枝颳蹭背包,她有些磕磕絆絆,散亂的頭發在臉前飄來飄去。她行動睏難但很堅決,嘴唇依然緊閉,之前隻對司機說過一個“不”字。過瞭一會兒工夫,她開始氣喘籲籲,心跳加快,鬍思亂想。這是最後一次單獨來這裏,她想,下一次,下一次—
是否還有下一次。
現在她來到下麵,來到山榖底下。她不時地朝四周瞭望,似乎被風景陶醉瞭。一隻鬆鴉飛過,留下迷人的倩影,掃去瞭她身體的疲倦。在這裏,有一段路她是完全暴露在外的。這時如果有人在高處,在車站旁邊或者公路上,一定可以看到她。也許碰巧他還會注意到,昨天和前天她也下到這裏來過。這一個月裏,她至少來過十次。
她最後一次(好像是吧)坐下來整理鞋帶,整整兩分鍾默默地坐著沒有動,把每塊岩石,每棵大樹,每叢灌木都察看一遍。
突然間,像魔術一樣,她不見瞭。即便有人緊跟在她身後,也不可能理解發生瞭什麼:剛剛她還坐在那裏,從肩上取下背包,靠在上麵,大口吸氣。風依然吹動灌木,山榖卻空空如也。
她在一條隱秘的通道奔跑,試圖抓住那個像柔軟的岩石一樣在前麵滾動,壓過燕麥和薊草的背包。背包停在一棵黃連樹旁邊。已經到季節瞭,樹枝開始乾枯,紅褐色的樹葉飄落各處。
她從背包的側袋裏掏齣手電,熟練地扒開一些乾枯的樹枝,露齣一個低矮的洞口。
她貓腰走瞭兩三步。耳朵眼睛同時調動起來,仔細地傾聽和辨彆每一個響動和陰影。她像動物一樣嗅來嗅去,皮膚的每一個細胞都已經張開,感受著黑暗的環境:昨天到現在有沒有人來過這裏,某個黑影會不會突然跳齣來撲倒她。
再往前,山洞陡然變得寬闊高大,人可以在裏麵站立,從一麵牆到對麵的牆有幾步距離。微弱的光綫從覆蓋著濃密灌木的頂部的某個地方散射進來。
她迅速把包裏的東西倒在草鋪上:罐頭,蠟燭,塑料杯,盤子,火柴,電池,手紙,水罐,填字遊戲書,巧剋力,雲斯頓香煙。還有一條褲子和一件襯衫,這是她最後一刻決定帶上的。背包掏空瞭。罐頭是在午後買的。到達艾西科爾高地之前,她沒有遇到熟人,後來碰到一個曾經和媽媽一起在大衛王飯店首飾屋工作過的女人。這個女人熱情地和她打招呼,問她為什麼買這麼多東西。姑娘說她明天要去旅行,她說話時臉都沒有紅。
她飛快地把帶來的東西分類放好,又數瞭一遍礦泉水瓶,她數過上百次瞭。水最重要。她已經有五十多升水,足夠瞭。水必須夠這段時間用的,白天晚上都需要,晚上尤其難。她需要充足的水。她又打掃瞭一遍岩石地麵,這是最後一次,她要讓這裏像傢一樣。這裏直到大約一個月之前,還是她最最喜愛的隱秘處所。現在,想想將要發生的事,她的胃裏翻江倒海。
她把厚床墊靠牆移瞭移,躺在上麵,看是不是足夠舒服。即便躺在這裏,她也不能允許自己稍有鬆懈,大腦一刻不停地在轉動。她把他帶到這裏之後,將會怎樣呢?她將獨自與他相處,這裏將會發生什麼事?
上方的牆壁上,貼瞭一張曼聯隊員贏得世界杯後歡聚的照片。這是她為他準備的一個小小的驚喜,為瞭讓他高興,如果他能注意到的話。她暗自笑瞭,思想開瞭小差。但她鏇即又迴到現實,開始思考可能發生的不測,她的胃仍在翻江倒海。
我是否在犯一個可怕的錯誤?她想。
她站起來,來迴踱步,雙手用力壓住胸部;他將躺在這張床墊上。而她,則坐在這裏,坐在這把塑料摺疊椅上。她為自己也準備瞭一個薄床墊,但是對她來說,這沒有什麼用處。她要坐在這裏,一刻也不能閉眼,就這樣坐上幾個晝夜,三天,四天,或者五天。獨立公園的那個沒牙的人這樣警告她:“你一刻不看住他,他就會逃跑。”她盯著他那張沒有牙齒卻在對她微笑的嘴,盯著他那雙打量她身體特彆是她手裏那張二十元的紙幣的眼睛。“告訴我,”她要求說,竭力隱藏聲音中的顫抖,“逃跑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他要逃跑?”他嘲笑說:“你沒看過那個魔術嗎?無論關在哪裏他都能逃跑。哪怕你把他鎖在上著一百把鎖的箱子裏,放在銀行的保險櫃裏,放在他娘肚子裏,他都能逃跑,他必須逃跑。沒辦法!彆去找法官,法院沒有用!”
怎麼堅持下來,她沒有想好。也許和他待在一起,她會産生新的從未意識到的力量。可惜這一切十分渺茫,毫無希望。而她如果這個時候開始考慮前景的話,馬上便會心灰意冷的。在小小的山洞裏,她有點不知所措。不去想瞭。隻有不想纔能平靜。她現在需要一點點瘋狂。執行自殺任務的戰士齣徵前不必考慮後果。她再一次,也許是第十次,檢查食品等必需品,再一次計算食品是不是足夠這些天使用。她坐在床墊對麵的摺疊椅上,想象著那時會是什麼樣子,他會對她說什麼,他會怎樣越來越恨她,這種恨每個小時都會加深,他會企圖對她做什麼。想到這裏,她有些不寒而栗,連忙跑到山洞最裏麵,察看壁龕上的紗布、膠布和碘酒。她平靜不下來,挪開一塊大石頭,找到一塊平滑的木闆,木闆下麵是一個在地下挖齣的小洞,裏麵並排放著電擊器和手銬。這些是她在戶外用品店買到的。
我有點神經質,她想。
齣山洞之前,她站在那裏,再一次仔細看瞭看一個月來一直為之忙碌的山洞。這裏曾經—幾百年前—有人類居住過。她發現過居住痕跡。動物也在這裏住過。現在,這將是他和她的傢,既是醫院也是瘋人院,她想,最主要這裏是監獄。好啦,該走啦。
一個月之後,一個男孩子和一隻母狗在耶路撒冷大街上奔跑。他們倆互不相識,由一根繩子緊緊連結,卻又似乎拒絕承認確確實實在一起。不管怎麼說,他們已經開始相互學習,理解對方一些動作。激動時竪起耳朵的樣子,鞋子踏在柏油路上的力度,流汗的氣味,尾巴晃動可能錶達的情感,牽繩子力度的大小,身體前傾時錶達的渴望程度……他們穿過喧鬧的大街,來到一條狹窄彎麯樹蔭遮蔽的小巷,那隻狗依然沒有慢下來。阿薩夫覺得有一種巨大的磁力在吸引這隻狗。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隻要他停止思考,隻要他放棄自己的意願,他自己也可能會跟它一起被吸引到她那個地方。過瞭一會兒,他突然驚醒,原來狗在一扇綠色大門外停下來,大門兩側是石頭高牆。狗用兩條後腿站起身來,兩條前腿壓住門的鐵把手打開瞭大門。阿薩夫左右看看,街道上空無一人。狗喘著粗氣嚮前拉,阿薩夫跟在後麵走進去。他立即陷入深深的寂靜之中,那是一種大海深處的寂靜。
院子很大。
乳白色碎石覆蓋地麵。
一排排果樹。
古樸的圓形大石頭房。
阿薩夫慢慢地小心地輕移腳步,仍然可以聽見自己的鞋底摩擦齣輕輕的沙沙聲。他驚訝不已:在距離市中心這麼近的地方,怎麼會隱藏一個如此美麗寬敞的去處。他經過一口圓形水井,一隻拴著繩子的水桶掛在井邊,幾隻大瓷杯擺放在旁邊的樹墩上,似乎在等人從井裏打水喝。阿薩夫朝井裏看看,投下一顆石子,過瞭許久,纔聽到石子掉進水裏輕輕的聲音。再嚮裏走,是一架枝葉茂盛的葡萄,葡萄架下有五排椅子,每把椅子前麵是一塊大石頭,供人在上麵歇腳。
他停下來端詳這座石頭房子。開滿紫色花朵的花藤纏在房子上,遮蓋著牆壁,一直攀緣到房頂高高的尖塔上,尖塔頂上有一個十字架。這是修道院,他突然明白瞭,看來這隻狗是屬於修道院的。看來這是一隻修道院狗,他試圖說服自己相信這一點。一時間,他仿佛看到耶路撒冷大
街上有許許多多修道院狗。
那隻狗沒有猶豫,好像這裏就是它的傢,它飛快地引著阿薩夫走到房子後麵。尖塔上有一扇弧形小窗,像是在九重葛藤蔓後麵露齣一隻睜開的眼睛。狗抬起頭,嚮天空發齣幾聲短促而洪亮的吼叫。
過瞭一會兒,阿薩夫聽到上麵有椅子挪動的聲音。在塔頂,有人在那裏走動。小窗打開瞭,一個女人—也許是男人,聽聲音很難辨彆—發齣一聲激動的尖叫。那聲音十分沙啞,似乎很久沒有發過聲瞭。也許是在叫這隻狗的名字,狗一聲聲不停地叫起來。上麵的喊聲又齣現瞭,聲音尖細,帶著驚喜,似乎不相信會有這麼好的運氣。阿薩夫覺得他和這隻狗短暫的旅程到這裏該結束瞭。它迴到瞭自己的傢,迴到瞭塔頂上的主人那裏。結束得真快。他等待有人探齣窗外,招呼他上樓。但是他沒有看到臉,看到的卻是一隻縴細的手—一時間他覺得這是一隻孩子的手。然後齣現一隻樹枝編成的小籃子,上麵係著一根細繩。籃子一點點吊下來,在空中飄飄蕩蕩,最後正好停在他麵前。
那隻狗已經失去理智。在籃子嚮下吊的過程中,它一直在狂叫,刨地,先跑到修道院門口,又返迴來找阿薩夫。在小籃子裏,阿薩夫找到一把巨大沉重的鐵鑰匙。他猶豫瞭。鑰匙意味著開門,而門後等待他的是什麼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是處理這類問題的適當人選。他已經接受過幾百小時訓練,恰恰就是為瞭應對這類情況:大鐵鑰匙、高塔、神秘小村莊,還有魔劍、魔戒、寶盒、護寶神龍,通常從三扇門中選擇一扇門走過去,另外兩扇門後埋伏著各種各樣的緻命武器。)但是,這裏隻有一把鑰匙一扇門。阿薩夫跟在狗的身後,來到門前,打開瞭它。
他站在黑洞洞的大廳盡頭,希望房子主人從塔頂上下來。但是沒有人下來,也沒有聽到腳步聲。他走進去,身後的門慢慢關上。他的眼睛逐步適應瞭大廳裏暗淡的光綫。他看到,大廳裏有幾個高櫃、幾個矮櫃和幾張桌子,還有書。幾韆本書。牆邊,書架上,櫃子裏,桌子上,地闆上,到處堆滿書籍。還有大捆大捆的報紙,報紙用細繩捆紮,每一捆上麵貼著一張紙,紙上的數字是1955,1957,1960……那隻狗又在牽引他,他隻得一步步跟著走。他看到,在一個書架上有一些兒童書籍。他突然有點睏惑甚至有點害怕,這裏怎麼會有兒童書籍,教士和修女從什麼時候開始閱讀兒童書籍瞭。
大廳中央擺放著一個大盒子,他從旁邊繞過去。可能是放古董的盒子,或者是祭颱。他好像聽到上麵的聲音,輕柔細碎的腳步聲,甚至還有刀叉的叮當聲。牆上掛著一些身披鬥篷的男人畫像,光束照在他們的頭上,堅毅的眼神直直地注視著阿薩夫。
大廳裏有迴聲,他和狗的每一個動作、每一次呼吸、狗爪的指甲每次劃過地闆,都會産生兩次聲音。他試圖嚮後轉。一種強烈的預感告訴他,這是他最後的逃離機會,也許還可以得救。那隻狗已經沒有耐心等著他猶豫不決瞭。它嗅到瞭它喜歡的人的氣味。這種氣味馬上就要變成身體,變成撫摸,變成一隻狗的天性所期待的一切。繩子又被拉緊,狗走到門前,抬起前爪用指甲拼命撓門。它兩腿站起來的高度幾乎和他一樣高。透過髒兮兮打瞭捲的毛發,他發現這隻狗非常漂亮。他的心一緊,事實上他還沒有好好瞭解它。他從小喜歡狗,一直央求父母給自己養一隻。但是因為母親有過敏癥,這個願望無法實現。現在他有瞭一隻狗,可時間卻這麼短暫,而且一直在奔跑。
我在這裏乾什麼,他一邊問自己,一邊上前壓下門把手。門開瞭,他站在一條走廊上。這條走廊彎彎麯麯,似乎把整個修道院圍瞭起來。我不該待在這裏,他心裏想。狗已經跳到前麵去瞭,走過三道關著的門,像風一樣從兩堵厚厚的刷著白色石灰的牆壁之間穿過,來到一條巨大的石階。如果我在這裏齣什麼事的話,他想,世界上沒有人會想到來這裏找我。他仿佛看到麵容冷峻的機長從駕駛艙走齣來,走到父母身邊,貼在他們的耳朵上低聲說瞭些什麼。
在石階另一端,在上麵,還有一扇門,不大,天藍色的。那隻狗在門邊叫著,呻吟著,像是在說話,鼻子貼近門檻拼命地聞。門後邊響起一陣喜悅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像母雞在唱歌。裏麵有人用奇怪的帶有古代腔調的希伯來語喊道:“好啦好啦,我的心肝兒,馬上給你開門,馬上馬上!”
鑰匙轉動門鎖,剛剛打開一道門縫,狗便衝瞭進去,撲到裏麵的人身上。阿薩夫留在門外,門又關上瞭。怎麼總是這個樣子啊,他感到心裏酸酸的,為什麼最後留在門外的總是我?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他這次放大膽子,推開門,嚮裏麵張望。他看到一條彎下去的後背,黑色圓形羊毛帽下麵梳著一條長長的辮子。一開始,他以為這是個梳辮子的女孩子,身材小小、穿個灰色大鬥篷的那種。可是後來他看清瞭,這是個女人,個子不高,年齡不小。她笑著,頭埋在狗的脖子裏。她用兩隻細細的手給它梳毛,用彆人聽不懂的語言和它說話。阿薩夫站在那裏,不想打擾他們,直到那個女人笑著把狗推開招呼說:“好瞭,夠啦夠啦,斯堪達亞麗薩,你該嚮塔瑪爾去問好啦!”說完她轉過身,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瞭。
“可是你,”她嚇瞭一跳,“你是誰?”她感到驚訝,兩手抓住鬥篷的領子,臉上露齣失望和擔心的錶情,“你在這兒找什麼?”阿薩夫想瞭想:“我不知道。”他說。
她又嚇瞭一跳,後退兩步靠在牆邊擺放的書架上。那隻狗站在她和阿薩夫之間,一會兒看看她,一會兒看看阿薩夫,舌頭從嘴裏伸齣來,發齣低沉的呼嚕呼嚕聲。在阿薩夫看來,這隻狗很失望;它把他帶到這裏來,不希望齣現這樣的場麵。
“對不起,啊,我真不知道我來這裏做什麼。”阿薩夫重復瞭一遍,他感到,與其解釋半天讓自己難堪,倒不如乾脆什麼都不說。以往通常都是這樣,他總是拙於言辭。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慰這個修女,隻見她呼吸急促,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流下來。“這是比薩餅。”他和氣地說,看瞭一眼手裏那個盒子,希望至少這個能讓她平靜,比薩餅的含義很簡單,不會有歧義。但是她在書架上靠得更緊瞭。阿薩夫感到自己變得高大、強壯、有威懾力,自己任何一個動作都是不適當的,都會嚇到這個修女。修女把手貼在胸前,緊緊靠在書架上,像一隻膽怯的小鳥,竪起自己的羽毛嚇唬來犯者。
他注意到,餐桌已經擺好瞭,兩個盤子,兩隻杯子,金屬刀叉。修女盯著
客人。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纔能消除她的極度恐懼、失望和震撼。
“那麼我走吧。”他小心地說。還有錶格和罰款的事呢。他不知道該怎麼說這個話,怎麼要求彆人繳納罰款。“你要走?”女人叫喊道,“塔瑪爾在哪裏?為什麼她不來?”“誰?”“塔瑪爾,塔瑪爾!我的塔瑪爾,它的塔瑪爾!”她失去耐心,接連指瞭
三次那隻狗。狗瞪大眼睛看著他們的對話,目光時左時右,像是在看乒乓球比賽。
“我不認識她,”阿薩夫咕噥著,“我真不認識她,真的。”
長時間沉默。阿薩夫和修女你看我我看你,像是兩個不同國傢的人互相聽不懂對方語言,需要有人給他們做翻譯。那隻狗突然叫瞭一聲,兩人似乎從夢中驚醒。阿薩夫的思緒緩緩流動起來:塔瑪爾看來就是那個賣比薩餅的人所說的那個“年輕姑娘”,騎著自行車的那個。也許是她一直給這修道院送外賣。現在一切都清楚瞭,他想。他知道,其實什麼都不清楚,可這又關他什麼事呢。
“你看啊,我給你送來瞭,”他把白色紙盒放到桌上,馬上走開,省得她以為他也打算留下來在這裏吃呢,謝天謝地,“隻是這比薩—”“比薩,比薩!”修女憤怒地喊道,“彆提你的比薩瞭!我在問塔瑪爾,你卻跟我說比薩!你在哪裏碰到她的?快說!”
他站在那裏聳瞭聳肩膀。她對他的恐懼迅速消失,問題一個接一個提齣來,好像用小拳頭在捶他:“你怎麼能說‘不認識她’?你不是她男朋友嗎?不是她好朋友或者親戚嗎?你眼睛瞎啦!”他抬眼望著她,不知道為什麼,麵對她刻薄的錶情,他覺得自己好像是個騙子。“她沒有讓你嚮我問好?讓我不要擔心她?等等!信!我肯定糊塗瞭,信!”她衝到紙盒那裏,打開紙盒,在裏麵翻找。她拿起每一塊比薩,在下麵翻找,用奇怪的語調念比薩店廣告,似乎想從字裏行間找到某種暗示。她的臉色變黃瞭。
“連張小紙片也沒有?”她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神經質地梳理黑色羊毛圓帽下麵散亂在耳朵周圍的銀發。“也許有口信吧?她讓你說什麼嗎?想想,想想,求求你,這很重要:她肯定讓你告訴我什麼,對不對?”她的眼睛盯著他的嘴,似乎要從他的嘴唇讀齣些什麼。“可能她隻是讓你告訴我,她那裏一切都好吧?對嗎?有危險嗎?她對你說瞭嗎?沒有嗎?”
……
這本小說帶給我一種久違的、撲麵而來的熱烈感。作者的筆觸如同夏日午後的陣雨,來得急促卻又飽含生命力。我仿佛能聞到空氣中泥土和青草混閤的味道,感受到角色們在追逐夢想路上的汗水與泥濘。它不僅僅是在講述一個故事,更像是在描繪一種狀態——那種全身心投入、不計後果的“奔跑”姿態。那些細膩到讓人心驚的心理描寫,讓我忍不住一次次停下來,迴味那些關於堅持、關於迷茫、關於突破自我的瞬間。特彆是主角在麵對巨大挫摺時,那種近乎絕望卻又在下一秒重新點燃希望的韌性,真的非常觸動人心。我感覺自己也被拉進瞭那種強烈的氛圍裏,跟著他們一起呼吸,一起心跳加速。這本書的節奏控製得極好,張弛有度,高潮迭起,讓人根本捨不得放下。它探討瞭太多關於“人”的本質問題,關於我們在社會洪流中如何保持自我,如何與同伴建立起真正深刻的聯結。讀完之後,心中久久不能平靜,那種被激勵、被鼓舞的感覺,久久縈繞不去。
評分從文學性的角度來看,這本書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其對“空間”和“運動”的哲學探討。它不僅僅是關於地理上的移動,更是關於存在狀態的轉換。那些奔跑的場景,與其說是體育活動,不如說是一種儀式,一種與世界、與自我進行深度對話的方式。作者似乎在問:當我們持續運動時,我們究竟是在逃離什麼,又是在追逐什麼?書中的某些章節,幾乎可以將場景“固定”下來,形成一幀幀充滿象徵意義的畫麵。比如,在那個被遺忘的、長滿苔蘚的舊工廠裏,角色們進行的那場至關重要的訓練,那場景的描繪充滿瞭頹廢的美感和一種近乎宗教般的虔誠。這種將具象的運動與抽象的哲學思考巧妙結閤的能力,使得這本書超越瞭普通的類型小說範疇,具備瞭更持久的討論價值。它教會瞭我如何去觀察身邊平凡的動作,並從中解讀齣更深層次的生命意義。
評分初翻開這冊書時,我以為它會是一部傳統意義上的勵誌讀物,但很快,我的預判就被打破瞭。作者的高明之處在於,她用一種近乎散文詩般的敘事方式,將那些宏大的主題融入到瞭極其生活化、甚至有些瑣碎的日常細節之中。比如,某次清晨微光下,角色們為瞭一件小事爭執的場景,或者是在某個廢棄的角落裏,他們分享彼此藏在心底的秘密。這些片段,看似平淡無奇,卻蘊含著一種巨大的情感張力。它不是那種高高在上的說教,而是深入骨髓的共鳴。我特彆欣賞作者對“失敗”的處理,她沒有把它描繪成徹底的毀滅,而是看作一次調整呼吸、積蓄力量的契機。這讓我反思自己過往對挫摺的態度。這本書的語言風格有一種獨特的疏離感和詩意,它讓你保持著思考的距離,卻又在不經意間被深深吸引。讀完後,我沒有那種“啊,故事結束瞭”的失落,反而覺得,這更像是一段旅程的暫停,而非終點。
評分坦白地說,這本書的開篇略顯沉悶,我差點因為那段冗長的環境鋪陳而放棄。然而,一旦熬過瞭最初的“潛伏期”,故事便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瞬間爆發齣瞭驚人的能量。我想強調的是,這部作品在塑造“對手”或“阻礙”方麵,達到瞭極高的水準。那些看起來像是傳統意義上的反派角色,其動機和邏輯被描繪得如此清晰、如此“閤理”,以至於你很難簡單地去憎恨他們。他們是另一種形態的“奔跑者”,隻是方嚮和理念與主角們産生瞭不可調和的衝突。這種“亦敵亦友”的張力,極大地提升瞭閱讀的智力參與度。我常常在心裏模擬,如果我是角色A,麵對反派B的這段論述,我該如何迴應?這種與書本的互動,遠比單純被動接受信息來得有價值。全書洋溢著一種對既有秩序的質疑和挑戰精神,非常適閤那些內心渴望打破陳規的讀者。
評分這本書的結構非常精妙,如同一個復雜的鍾錶,每一個齒輪、每一個發條都精確地咬閤在一起,共同推動著時間的流逝和故事的演進。我關注到瞭作者在時間綫處理上的大膽嘗試,她時不時地將視角切換到不同人物的迴憶片段,這種穿插使得角色的立體感瞬間增強,也讓讀者得以從多重視角去理解他們行為背後的動機。我尤其欣賞其中關於“群體動力學”的描繪。當個體匯聚成一個整體時,那種力量的倍增和隨之而來的危險性,都被刻畫得入木三分。有時候,他們像一個堅不可摧的整體,為瞭共同的目標奮力嚮前;但有時候,群體內部的猜疑和壓力又像無形的枷鎖,束縛住瞭個體的發展。這種復雜性,讓我忍不住去揣摩每一個角色的內心獨白,試圖還原那個真實且多麵的情境。這本書的敘事技巧無疑是成熟且富有實驗性的,它挑戰瞭傳統小說的綫性敘事模式,帶來瞭一種更接近真實生活經驗的閱讀體驗。
評分文藝復興之後,人文思潮一脈相承,從啓濛運動的理性主義到科技時代的非理性主義,雖然在每個時代都有其特定的曆史內涵,但強調麵對曆史、閱讀經典,卻成為人文主義的共同主張。人文主義認為,閱讀經典,可以跨越時間與空間的鴻溝,溝通文明與種族的壁壘,吸收全人類的文化精粹,豐富人類的共通人性,改善人類的生存狀態與精神狀態。
評分布洛剋曼的書還是很不錯的
評分好好恍恍惚惚恍恍惚惚
評分文藝復興之後,人文思潮一脈相承,從啓濛運動的理性主義到科技時代的非理性主義,雖然在每個時代都有其特定的曆史內涵,但強調麵對曆史、閱讀經典,卻成為人文主義的共同主張。人文主義認為,閱讀經典,可以跨越時間與空間的鴻溝,溝通文明與種族的壁壘,吸收全人類的文化精粹,豐富人類的共通人性,改善人類的生存狀態與精神狀態。
評分很不錯的書,很好
評分幫朋友買的,物流很快,書的質量沒見到實物,朋友反映不錯。
評分幫朋友買的,朋友很喜歡
評分一隻狗在狂奔,身後跟著一個男孩子。一根長長的繩子連著男孩子和狗。那根繩子不斷地纏繞過往的行人,引來他們的憤怒和責罵。男孩子不停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他一邊道歉,一邊對狗大喊:“停下!停下!”可是那隻狗根本不聽他的,繼續奔跑。 狗在前麵飛奔,穿過車來車往的公路,闖過一個個紅色信號燈。它金色的皮毛在過往行人密集的大腿之間穿來穿去,在男孩兒眼前時...
評分不開心,印刷真的受不瞭,這是送彆人的禮物,,逼得我去新華書店買瞭一本救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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