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紧急正义的紧急宪法 康德(Kant)的永久和平只是愿景,就21世纪而言,人类现在遭遇到的危难无论类型还是烈度都前所未有,更加不幸的是未来竟不可期,国家和人民陷入深深忧虑之中。法律作为主权公器和人权卫士于国家社会稳固常态之时的价值和功能毋庸置疑,但从险象环生中浴火的法律至上却不断浮沉甚至幻灭,迄今来说至少有三种政治判断。 一种是西塞罗(Cicero)谓称的“刀剑之下,法律沉默”。民族生亡之际,首要自存的国家理性自然而然无义务因循普通法律规则行事,否则,国不在、民不存,法律何来用武之地。一种是美国1861年马利曼案(Ex parte Merryman)确立的宪法和法律不变说。无论和平与战争,权力结构一如宪法法律所安排,绝不允许僭越普遍同意的契约,否则专制独裁犯上作乱。一种是较为通行的相对主义的紧急宪法。无论一元还是二元紧急宪法,宪法当然不能自杀了断,但要事前设立、事中因应、事后重建,总之,要安全也要自由。 作为原理的紧急宪法终于借力着共和主义和自由主义的犀利双刃莅临大同世界,从某种意识流进入了相互印证、相互支撑的法价值、法规范和法制度,特别是国际国内均把黄昏的“戒严”更替为朝阳的“紧急状态”,“9·11”之后的应急法也正成为显学热门。一方面是各国修宪释宪、专门立法、授权立法和地方法制、行政应急权规制、消极司法裁判裁量,为紧急状态法制悉心构造符合现代法治精神的内在和外在。另一方面是国际人权法粉墨登场,倡行国家保护责任原则(Responsibility to Protect,R2P)和基本人权保障原则,框定国家紧急权之启动、期限、续展等程序要件和职权、责任、义务等实体要件,更扬声非歧视、国民待遇、最低人权标准等重量正确话语。一时之间,无序中有序,错乱中无错,善莫大焉。 但法律永远迟滞变化,重大突发事件往往分分钟击垮看似美丽的条文,所以,验证法治成色的时机在于紧急状态而非平时状态。自然灾难、事故灾害、社会安全事件、流行病疫、经济危机、恐怖袭击、网络战争、战乱频仍,传统与非传统威胁一并暴发,局部的、区域的和国际的不分彼此,见微知著和泰山崩塌同样振聋发聩,地方的突发也是中央的突发而反之亦然,往返规范与事实之间的变与不变似乎在此玩笑般打了一个死结并且无解。 就已知已有的危险不变而言,需要先在法律概念上从实存(to be)进入当为(ought to be),后在紧急宪法架构下审慎安置反宪法的国家紧急权和人权克减及其监督机制,联通国内法与国际法,让世界各国的紧急宪法条款达致必要的共识。就未知未觉的危险变化而言,充分的法律与制度准备绝非可有可无,诸如应急预算、国家安全委员会、军队应急职能等,知史明鉴把过去当成未来,也更要挖掘科技大数据辅佑政府的突发决策,尽管个中法律问题已然剪不断、理还乱。 如此一来,作为部门宪法的紧急宪法悄然上位。宪法可以新式标准分为紧急宪法与平时宪法。两者相对,但一元之下统合于同一宪法之中,二元之下切换于非真实但事实上的两部宪法之间。然而,紧急宪法与平时宪法相互旋转的临界点是宪法时刻,一方面,宪法时刻本身就是个典型的不确定性法律概念,国家安全、公共秩序、普遍道德、公众健康、社会稳定、科技中立、民族文明等非法定内涵的大词们都会充斥其中、彼此纠结;另一方面,基本人权、公民自由、个体正义、司法救济、行政保护、国际标准、世界公约等危机中需要直面的法律概念又是如此清晰明确。所以,紧急宪法必须是一种调适过的宪法,也是一种观念(conception)上非概念(concept)上的宪法。 这也可以从学者研究上得到印证。如果说阿克曼(Ackerman)主张的新统治秩序的“紧急宪法”(Emergency Constitution)与波斯纳(Posner)主张的并非自杀契约的“紧急时期宪法”(Constitution in a Time of National Emergency)是彗星撞地球,那么,施米特(Schmitt)主张的不受宪法限制的“紧急状态宪法”(Notstandsverfassung)就是反紧急宪法了。所以,作为部门宪法的紧急宪法远还没有那么成熟稳定、完整而毫无争议。 由此需要从根本上来思考紧急宪法依存的元问题,即无论应急权作为“必要的恶”(necessary evil),还是人权克减的制度性保障,都要建基于紧急正义的新范式之内。正义固然会如普罗透斯(Proteus)的脸变幻,但正义恒定的价值有消除不确定的抵抗力,即便在民族、国家、社会、集体危难之际,正义都从不缺席,紧急正义应该能够规范、阐释、建构和分析危机中的宪法,紧急正义的逻辑就在于重大情势变更阻却常态化正义形象,暂时性调整正义分配与矫正样式,但自由与安全的正义内核实质绝无动摇。 中国自古讲求居安思危、未雨绸缪,但现代法治人权落地不久,人们对宪法的全面实施更是充满期待,如今时不我待要装置具有紧急正义特征的紧急宪法的难度可想而知。然而,危中有机,要化危为机,建立以权利为中心的中国应急法治思维与方式完全正逢其时。遍览当今世界风云际会,各色政治思潮起伏涌动,唯激进保守和反智民粹越加波澜壮阔席卷全球,让本来忧郁的紧急宪法愈多忧郁。所以,人类再度沉思。但本书坚信,“人是万物的尺度”,紧急正义是紧急宪法的刻度,我们的法治智慧、人权立场和行动勇气将会保证未来危机中我们既要享有安全,又能享有自由。是为序。 滕宏庆 2017年5月 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