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友斜影
　　建中一百一十四周年校庆，雨下得不小。小驼客们没把它D回事，闹热滚滚，跟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一样，亢奋得很。从上午九点起，我J没有离开庄敬三楼的办公桌。一拨拨的学生来看你，一声声地亲切问你“老师好”。
　　看到一个人：惊喜。想到一个人：惊悚。
　　这两个人，只要是晚近三十年建中毕业的都该知道。做一个工友，可以像这个样子；做一个老师，J要像这个样子。
　　红楼斜风，灰雨蒙蒙。Z难得的是看到一个人——老工友阿猜。
　　阿猜抱住我，我抱住阿猜。她跟我母亲一个岁数。庄敬楼二楼的老工友，退休整整已有十个年头了。中午，我们站着聊了一个多小时。几位年轻老师不晓得我眼前这位阿嬷是何等人物，看我和她手舞足蹈、口沫横飞的劲儿，该十分纳闷儿。他们不懂，那不重要。
　　一九八四年八月来建中，她是我D一位认识的建中人。我的座位被安排在庄敬楼二楼大办公室的偏远角落，位置紧临阿猜的D立办公桌。我帮她接了很多电话，因此很快J认识了全校的师长。
　　我和她成了忘年之交。
　　她也告诉我很多的规矩、很多的秘辛——
　　“这里的老师绝大部分是主任出身，你要有礼貌哦。”
　　“这里的老师很多都从大陆来的，都是很有家学的。”
　　“这里的老师只要把书教好J没事了，但学生很挑。”
　　“这里的老师要懂得尊重学生，学校FC自由民主。”
　　老夫很快J进入状态。
　　“你今年几岁？”
　　“阿猜给你猜！”
　　“四十八！”她自信笑着说。
　　“你好准哦！”天啊，我D年只有二SJ！
　　那个年代初到建中执教的，大多四十来岁。
　　十八年后，二〇〇二年那一年，阿猜退休。送别宴中，我再考她：“阿猜，你猜我几岁？”
　　“你看起来大概四十五，哈哈哈……”
　　她J是这么一位聪慧的老嬷嬷。
　　阿猜不识字，全校两三百个老师的印章，她毫不含糊。我问过她：“阿猜，您怎么这么厉害，一个字都不认得，建中上上下下那么多个印章，您是怎么辨识的？”
　　“不会难啦！印章的字比较好认啦！”她幽默得很。
　　有YT，她帮我泡一杯花茶，跟我聊了起来。
　　“D年，学校要把我放到现在的庄敬楼二楼，我阿猜哭了三天三夜。阿猜我不识字，全SJ的人都知道。主任说要我历练历练，不能永远只是送公文跑上跑下。他不是要欺负我，可是到二楼面对的是所有老师，每一个人都有来头，一个个都是响DD的名师，一些文书作业我怎么办？以前只消把公文从教务处送到总务处，不用脑都行，现在怎么办？”
　　“你怎么办？”
　　“哭完我J想，靠天公疼憨人，这样是不够的。天公应该Z疼诚恳的人，咱要做给人家看，不能摇尾乞怜，求人家同情。我J每天五点多到校，把每一个桌子都擦得干干净净，七点多老师们看到我时，我已经满身是汗。喝茶的老师我给他泡茶，喝开水的我给他递开水，看能不能感动老师。原来老师不是我阿猜想得那么威严，这二十几年大家对我比对谁都要好。不识字没关系，要懂得人情义理，我阿猜真感恩。”
　　阿猜不邀功，男男女女都打从心底称她“地下校长”。
　　阿猜不恃宠，上上下下都乐意买她的账，有求必应。
　　有一年，她的幺女考进了我好友担任高阶的公司。我面告公司总经理，这女孩儿的妈十分了不起。友人悃悃恳恳地说：“这质朴的新手FC卖力。”她在公司一待J是十五年，职位一步一步往上升。
　　JT，阿猜握着我的手，讲到激动处老眼红眶。阿猜说：“多谢你给我女儿痛疼，多谢林老师。”老夫说：“我没关任何说，都是她给自己牵成。”
　　一位目不识丁的阿猜，栽培了几个博士孩子。留学的留学，D教授的D教授，一下子全翻了身。一个干了三十余年的女工，Z讲求知书达礼。乖巧的乖巧，智慧的智慧，一家子光耀门楣。
　　“我阿猜没读书，但是我教咱子要做个谦卑的人、有用的人、有口碑的人。”
　　“您一直没告诉我，印章是怎么记起来的？”我心里恭敬地注视她。
　　“我怎么记得起来？哭出办法的！我不是要大家全部改成木头章吗？每一颗章我都画一个头，只有我认识……哈哈哈……”
　　“阿猜，您够厉害，您Z巧！”
　　那位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像个红番鸭的老阿猜，在我眼前笑呵呵地离去，熟悉的右手往天上一挥。老夫戏谑地说：“阿猜，这次走路像天鹅哦！”
　　阿猜傻笑着答：“鸭母J是鸭母，讲得那么好听。”
　　她的背影像J宜兰老家的母亲。我忘了再抱她一次……
　　听着咳咳的笑声，看着摇摆的身躯，我给阿猜下了注脚：
　　如果，只能做一片叶子，不必妄想造一片森林。
　　可是，一片叶子一声铿锵，也能是伟大的归宿。
　　骤雨不歇，晚出的噩耗，穿雨入耳。Z难过的是想到一个人——石厚高老师。一位数学老师走了。学生一代传一代，大家知道他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上他的数学课，文学、史学、哲学、科学、玄学，学生都听得入神。他为理想在建中度过晚年，Z后在书店看书倒下，从此没有醒来。
　　跟他共事那么几年，竟然没跟这位数学大师讲过几次话。他有腿疾，不便于行，手握钝重的拐杖，一跛一跛地走。反复不断的儒师身影，竟是我日积月累对他W一的记忆。
　　《数学传播》月刊，期期有他的文章，细说中华数算史。国文科以外的学科，中文学养丰赡的建中老师比比皆是，数他Z特殊突出。《历史月刊》上也经常可以看到他的文章，从明清的数算到近代我国数学大家，他如数家珍。逻辑能力可以从数学鉴别，也可以从国文的表达力窥知。国文跟数学，在建中讲台上，他自搭自唱，唱起了逻辑力。
　　这位出身建中初中部、高中部，Z后定居建中的数学家，除了是建中老教员，D年也在东吴化学系兼过很长时间的课。亲切聆听他的教诲，竟然是他退休多年以后，刻意找我。有YT在三楼上课，霍然见石老师拄着杖，立在门外。
　　“你的《易经笔记》我看懂了，证明你真懂，接着写……接着写……”
　　“林老师，这是我从福建带回来的田黄石，送你。”
　　天啊！我何德何能，让敬畏的偶像意外赠物？没想到，《建中学报》连写十八年，竟开展出我俩浓浓的情谊。
　　这一期有没有登出遗作，我尚未得知，也没去闻问。只是听到他走了，走得意外，也按照他的方式走了。这位一生嗜书如命、杏香盈盈的前辈，走得离奇。听说他正在书店专注阅览的兴头上，喊一声“好痛”，J没了。
　　我跟他不熟，映眼的，只有一拐一拐威严的身影。
　　我跟他很熟，深邃的，他那慈蔼的眼神鼓舞了我。
　　记得他退休前三月，我送他一支笔，上镌“算数学天地，游人文江湖”，难得一张沧桑的老脸，他笑纹纹地握我的手，连呼谢谢。有YT，我上完D八节课，石老师在夕阳圆红绚烂的傍晚，约我去吃建中牛肉面。他是老建中人，习惯了这里的一切，他也习惯吃那种“有汤没有肉”的牛肉面。“老张，各加一个卤蛋，三块豆腐干。”他吆喝着。带着几分自信，边搓筷子边说，我洗耳恭听，听老驼客说传承。
　　“小老弟啊，我是FC纯的建中人，我在这里从青春到老。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建中没落了！’——J有人这么喊了。听了几十年下来，建中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建中还是建中，红楼依然是红楼，兴亡盛衰都不到，这里是个自在的王国。过不了几天，我J届龄退休了，你还年轻，这里的日子还有得过。对这些狂傲青年要有信心，要拿出本事让他们服你，不能照本宣科，不能打马虎仗。我们认真教，他们也认真听。他们是DYL的学子，我们得要问问自己是不是DYL的老师。批评建中才子很容易，让他们服服帖帖很难。想搞定他们，要拿出真本事，我没YT在讲台打混过！”
　　“谨遵教诲！”
　　“你说个什么嘛！教他们人品学，教他们LX学，教他们智慧学，才是正道，才是王道。想在建中教好书，什么都要下功夫。后浪会推前浪，不要让建中才子瞧不起。”怎么有这样以天下为己任的师长？
　　晚阳渐落，他拄着拐杖，一长一短的脚缓缓走出校门。他一丝不茍的勉语，是鼓励也是警惕。他正以这种热情，收拾天边的余晖，挥了挥手，转眼不见。
　　已经想不起什么缘由，在他荣退时，我竟斗胆在《教师会讯》为他写赠别之文。睹文思人，不胜感慨之至！那一跛一跛的坚毅，已成永恒。我会记住您！我们要大声地说：
　　“厚高先生，做一个老师，J要像您这个样子！”
　　如果你读过刘姥姥进大观园，J很容易捕捉到阿猜鲜明的形象，J能领略这位不识之无却通达人情世故，没受过教育却圆融、友善、智慧的老妪，有多历练的生存哲学。她以真诚感动代替奉承示好，好有分量、好结实、好母性、好懿德的工友。诚恳是她圆融的深厚底蕴，亲切是她真挚的强大魅力。书读多了，如果多的是伪善，书读高了，如果高的是巧诈，这J白读了。阿猜没读书，却像个巨人。
　　如果你喜欢读黄土高原来的侠客，那铁铮铮的汉子，那虬髯髯的义士，那黄扑扑的风霜，一手拄着沉甸甸的铁杖，一手执着雪白白的粉笔，石老师J是温文尔雅的儒者，也是铁汉柔情的侠士。教数学也教人生，说天文也说地理，指数对数中更粘紧了历史的得失，三角函数也蕴含人文的教化。这J是他的春风化雨，一生J这样一阶一阶地走向典型。
　　尊严是自己给的，典范是别人封的。一位是工友，一位是老师，他俩都从自己的位置走出了生命的价值。
　　妈妈的声音
　　我教过一位洗肾的资优生，脸色蜡黄，个儿委顿瘦弱，洗肾洗出他的坚韧与勇锐。“蜡黄”是他的绰号，每周上医院洗三次，同学笑谑说他：“你连心都洗得干干净净了。”他不以为忤。跟他熟要到高三以后，印象中没别的，只有他没缺交过作文。
　　资优班一班只有三十人，个个都有来头，头上都闪着奥林匹克JP的光芒，数理化生物资讯地科，十八般武艺都有高手，蜡黄的成绩较弱，国文亦然，他的专长在电脑资工。导师说蜡黄洗肾时间长，很耗精神，要我作业给他宽缓些。老夫规定作文迟交YT扣五分，红楼才子没放在眼里，蜡黄却从不缺交作业。
　　印象中他不太能写，文章写不动，字数也多不起来。蜡黄蜡了两年半依旧黄，我没特别跟他深谈，人家作文都准时交了，你还想怎样？
　　高三上，我出了一个作文题目“声音”，副标题“一次聆听声音的经验”或“一次聆听声音的感受”。资优生们意兴阑珊，普遍写得不理想。我狠狠面斥他们一顿：“上天是公平的，给你们数理‘资优’，J给你们作文‘资忧’！”老夫下令重写，才子们吐大气，心沉了下来。
　　凑巧熟识某私人妇产科医院院长，乔了半天，勉强同意我安排一个校外教学，让学生在待产室外，隔着门听一听孕母待产的声音，自以为是个特殊的经验，学生会喜欢。一组四个很快接近指定位置又很快离开，我随机做了生命教育，并洋洋得意地说：“这J是声音的好素材，你们可以选这个，也可以选上回或别的材料，但是必须要去现场倾听，回来再写。”一周后交作业，我问全班，除了Z会写作文的阿督仔和蜡黄外，没人选这个素材。老夫十分沮丧，显然是个失败的安排。
　　阿督仔文字曼妙，仿佛天上来，是他一贯优质的笔调，见多不奇，没觉得他写得精彩。那天晚上，我依惯例D一本J改到蜡黄，他是一号。吃完冬至汤圆，肚子暖烘烘的，记得我是站着一口气看完的……
　　声音
　　——一次聆听声音的感受
　　聆听妈妈的声音应该是一次美丽的经验，这种经验只应天上有，这种经验只能梦里寻。天上的妈妈怕路途敻远，舍不得我神往，所以幽渺高古的SJ我并不熟悉，梦境是我Z好的期待。
　　很小的时候，阿姨总叮咛我：“只要乖，妈妈J会在半夜，从天上来跟梦中的你说话……”阿姨说的都是真的，从小到大，只要我听话，妈妈三不五时J会到我床前来。天上的妈妈总是在很深的黑夜里，沿着天梯而下，而且很快J在我眼前，妈妈知道我想她，她会摸摸我的头，然后像很多妈妈一样抱着我或者拍拍我的背，她也会哼着摇囝仔歌：“婴啊婴婴困，一暝大一寸。婴啊婴婴惜，一暝大一尺。”“摇啊摇，惜啊惜……”跟阿姨一样唱得很好听，可是一醒来J什么都没有了。妈妈那么好听的声音，如果能余音绕梁，那该多好。妈妈哼哼唱唱的嘴形我记得，声音J模模糊糊，始终抓不准。愈长愈大，妈妈J愈少进入我的梦乡了。
　　每天早上起床，D我打开眼睛的D一刻，我总是不自觉地走到书桌面前，去看一看这位天下Z美丽女人的照片。妈妈年轻清纯，秀发披肩，眼窝深邃，两颗秋水般的眼眸像射出的箭，高雅的气质很吸引人；樱桃小嘴，笑起来两边嘴角微微上挑，齿如白贝，十分优雅；鹅蛋形略大的脸样儿，搭上平整的脸颊，自然透露着良善的温柔。阿姨说妈长得漂亮，这是千真万确的……这张老照片历历分明，逼在眼前，可是她又是多么的遥远；这张老照片清朗明丽，多么具体，可是她又是多么的不真实……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来到了人间生命的工厂。依稀仿佛听到别人的妈妈，正在为新生命的诞生而备受煎熬。有的在呻吟，有的在痛哭，有的在哀号，有的在谩骂——“都是你害的……”声声动人心扉，哪一个声符Z像您，您能告诉我一声吗？妈妈，你是听见我哇哇大哭后才放心走的呢？还是模模糊糊中离开人间？
　　我可以想象得到：D天下的妈妈，在经过人间Z大的痛苦之后，J为家人带来了笑声，带来了生命的喜悦，成J了天伦之乐，同时也伟大了自己。
　　不幸的是，妈妈！十八年前D我这个新生命呱呱落地的那一刻，却也是妈妈你结束人生的一刻。妈妈！我这个从小J没娘的孩子，对你有好深好深的歉意。如果没有我的来到人间，也许你J不用赔上一条无辜的生命。
　　妈妈！可是我总是比别人少了一个母亲。妈妈，你知不知道，我已经十八岁了，这十八年来我想看的看不到，我想听的听不着，这一趟是我Z接近你的一刻，但是，我依然落空了。此时此刻，忽然间我有一个强烈的渴望，如果可以，我真的好想好想……结结实实的听一次……妈妈的声音……
　　我焦急地打手机给资优班导师：“蜡黄母亲不在了？”
　　“是，听说生他难产，走了！”
　　“父亲呢？”
　　“他很小J不在了。”
　　“跟谁住？”
　　“阿公、阿嬷，还有没嫁人的阿姨。”
　　“他洗肾多久了？”
　　“进建中前J有了。”
　　记得D时，蜡黄我教了近三年，都快毕业了，文章写不长，很少超过四百字，作文分数也没有上过七十，W一的印象是他始终没迟交、缺交过作业。我为我的小气与对他的冷落，十分自责。
　　D二天，我急急把他唤到走廊。
　　“蜡黄，你很能写文章。以后可以迟交，补交也不扣你分。”
　　“老师我真的很不会写作文，可是妈妈我很爱写。”
　　冬阳阴弱，我近乎枯竭的老泪，正七彩沸腾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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